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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晖观棋布杀局,宜修焚账点迷津,钱沣赴死,方知少年棋套路深

发布日期:2025-11-24 07:10    点击次数:67

户部衙门往西,穿过三条街,有一条巷子。

巷子唤作云板巷,住在这里的,全是京官。官阶不高,却个个体面。

钱沣的宅院,就在巷子最里头。一株老槐树斜斜地遮了半个门楣。夜已深沉。

钱沣刚用一碗滚烫的参汤暖过身子,此刻正坐在书房,手里摩挲着一方前朝的鸡血石印章。

石头温润,心也跟着暖融融的。

他在户部做了十五年员外郎,像枚钉进最深处的钉子——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安稳得很。

他知晓雍王府那位查了他三年,可那又如何?账目平妥,银子干净。

这京城里,查案讲究人证、物证。他钱沣,两样都没有,自是安全得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叩门声,不急不缓,像更夫的梆子,敲在最准的时辰上。

老仆去开了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寻常食盒搁在冰冷的石阶上。

老仆将食盒提进来:“老爷,不知是哪家送错了。”

钱沣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打开瞧瞧。”

食盒里没有山珍海味,只有一碗白米饭。饭上插着三炷最劣质的线香,香正燃着,青烟袅袅,像三道催命的符。

钱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鸡血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这是扬州盐工祭奠刚死同伴的法子。

而钱沣,是扬州人。

这世上,知晓他这段过往的,除了八王府那位,再无第三人。

“老爷?”老仆吓得腿都软了。

“滚!”

钱沣一脚踹开老仆,疯了似的冲进里屋。他撞开一排书架,墙壁上露出一道暗门。

他要烧掉那本藏了十五年的账册,那本能要了他和他背后所有人性命的账册。

他刚推开暗门,脚步便僵住了。

暗室里一片漆黑,黑得像一口张开的棺材。棺材里,坐着一个人。

是张桐。

张桐没有看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正一页一页慢慢翻着。

那是钱沣的账本。

“你的账,”张桐的声音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记错了。”

钱沣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你……你是谁?”

“我是来帮你平账的。”

张桐合上册子,站起身,从钱沣身边走过,像一阵没有温度的风。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天亮之后,刑部的人会来请你。”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想清楚。”

“你,只有一次想清楚的机会。你家里,还有三口人。”

张桐走了。

钱沣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

他知道,自己不必想了。

从那碗饭出现开始,他就已是个死人了。

雍王府,书房。

弘晖坐在那张棋桌前,桌上没有棋盘,只有一张雪白的宣纸。他在练字,练的是个“静”字。

可笔尖落下,总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锋芒。

张桐像一道没有影子的影子,出现在书房。他将一本泛黄的册子轻轻放在弘晖的笔洗旁。

“阿哥,账平了。”

弘晖没有停笔,只淡淡问了一句:“人呢?”

“疯了。”张桐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刑部的人刚到,他就一头撞死在那棵老槐树上。什么都没说。”

弘晖握笔的手停了,一滴浓墨从笔尖晕开,在雪白的宣纸上,像一滴刺眼的血。

他输了。

他用最狠的手段逼一个死士,却只逼出一具尸体和一本就算呈到御前也钉不死任何人的暗账。

他还是小看了这京城里人心的硬度。

“我知道了。”

弘晖放下笔,看着自己那双干净的手。手上没有墨,也没有血,可他却觉得那股从扬州乱葬岗带回来的寒意已顺着指尖钻进了骨头里。

宜修从内室走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账本,又看了一眼儿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怕了?”

弘晖站起身,“儿子只是觉得,杀人是最蠢的法子。”

“哦?”宜修走到他面前,拿起那本账册,随手翻了两页,“那你觉得,什么是不蠢的法子?”

弘晖没有回答,只是走到那幅《江山社稷图》前,目光落在图上代表八王府的地方。

许久,他轻轻说了一句:“让他自己杀自己。”

宜修的眼睛亮了,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笑意。

她将那本足以让京城官场震动三天的账册随手扔进一旁的火盆里。

火舌瞬间吞噬了那十五年的罪恶。

“这本账,”宜修望着跳动的火焰,“烧了比留着更有用。”

“弘晖。”

“儿子在。”

“你,长大了。”

宜修转过身,“去吧,告诉你阿玛,就说钱沣畏罪自尽。查了三年的案子,线索断了,让他白忙一场。”

弘晖看着那盆烧得正旺的火,点了点头,“儿子明白。”

他转身向外走去。

他要去看看那位还在书房枯坐的父王。

他要亲自将那把最钝的刀递到父王手上。

他要让父王也尝尝,这功亏一篑的滋味,这被人当做棋子摆布的滋味。

天亮了。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像一把最薄的金刀,劈开了京城上空凝固一夜的墨。光照进雍王府,却带不来半分暖意。

弘晖站在自己院子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下。他站了一夜,身上那件崭新的披风落满清晨的寒露,像一层细碎的冰。他在想钱沣临死前的脸,也在想父王昨夜那双陌生的眼。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夜之间被换了心,原本温热跳动的那颗被掏走,换上了一块从西山乱葬岗刨出来的万年寒铁。很冷,也很硬。

书房的门开了,宜修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裙,脸上未施半点粉黛,可眉眼间的气色却比初春的朝阳还好。她走到弘晖面前,伸手替他拂去披风上的露水,动作轻柔,像在拂去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尘埃。

“冷吗?”她问。

“不冷。”弘晖答。

宜修笑了笑:“手是冷的,心也该是冷的。只有冷的心,才能握得住这世上最烫的权。”她收回手,语气平静:“去歇着吧。今日,这京城会很热闹,你要养足精神看戏。”

弘晖没有动,只看着额娘那张平静得近乎完美的脸。

“额娘,”他轻声问,“您后悔过吗?”

宜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后悔?”她转过身,望着那片被院墙圈起来的四方天。

“这条路,从我踏进这王府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只恨……”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恨我明白得太晚。”

胤禛的书房里,那盏燃了一夜的灯终于熄了。苏培盛弯着腰,将那盏已无半分温度的灯盏收走。他不敢看自家主子那张脸,那张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脸。

胤禛就那么枯坐着,像一尊被遗忘的神像。直到天光大亮,他才缓缓动了一下。他没有去拿那杯凉透的茶,也没有再看那幅让他心碎的《江山社稷图》。他只对着那片空无一人的阴影,说了一句:“去,把那方端砚收起来。”

苏培盛的身子猛地一颤,那方端砚是圣上在王爷开府建衙时亲手赏下的,是荣宠,也是圣心。如今王爷要收了它,这是要将自己争了半辈子的心也一并收起来吗?

“是。”苏培盛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要哭出来。他退了出去,书房里又只剩下胤禛一个人,和满室的孤寂。

钱沣死了。一个户部员外郎死了,像一颗石子投进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连一圈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激起。可那些真正站在水边看风景的人,却都闻到了从水底泛上来的血腥味。

八王府,那座冷清的府邸,今日却来了位稀客——顺天府尹,隆科多。他是佟佳氏的人,是圣上的表弟,也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笑面虎。

胤禩依旧靠在那张白虎皮椅子上。他没有起身,只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在笑的胖子。

“舅舅,今儿吹的是什么风,把你这尊大佛都吹来了?”

隆科多拱了拱手,那身肥肉也跟着颤了三颤:“王爷,说笑了。这京城里,风可不是乱吹的。”他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那椅子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钱沣死了。”隆科多开门见山。

“嗯。”胤禩点了点头,“本王听说了。”

“死得很干净。”隆科多从袖子里掏出两颗玉石胆子,在手里盘着,“干净得像有人替他擦过屁股。”

胤禩笑了:“老四的手段一向如此。”

“不是老四。”隆科多摇了摇头,凑近了些,“我的人去瞧过,那碗断头饭,是扬州的规矩。”

胤禩一直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一道精光一闪而逝。

“弘晖……”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一个刚从江南回来的孩子,就有这等雷霆手段,了不得,了不得。”隆科多笑意更深,“王爷,您那颗最深的钉子,就这么没了。老四折了一员大将,却也看清了自己家里,谁才是真正做主的。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胤禩默不作声,只端过手边的茶盏浅啜一口。

茶是极品龙井,入喉却只剩苦涩。

“有话不妨直说。”胤禩搁下茶盏。

“这京城姓爱新觉罗,岂容乌拉那拉家的妇人,伙同一个黄口小儿翻了天?”隆科多起身,“王爷乃众望所归的贤王,天下多少人念着您的恩德。”

行至门口,他又顿步:“年羹尧已回京。这头从西北归来的饿狼,正盯着京城里谁的骨头更诱人呢。”

言罢,转身离去。

胤禩静坐原地,良久,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来人。”门外幕僚应声而入。

“王爷。”

“备笔墨。”

胤禩起身踱至书案前,亲自研墨。墨色浓沉,似化不开的长夜。他提笔蘸墨,在素白信笺上落下三字——“年将军”。

笔锋凌厉如刀,仿佛要划破京城刚泛起的晨曦。

雍王府那间最阴冷的书房,风已止息,德胜门外飘来的血腥气却盘踞不散。

弘晖坐在亲手布成死局的棋盘前,目光没落在棋局上,而是凝视着自己过分洁净的双手。这双手在扬州未曾染血,回京后也未沾腥,可德胜门外,那位从二品的户部侍郎,却因他而倒。

他是扇动翅膀的蝶,掀起的却非风暴,而是一场连自己都读不懂的杀局。

书房门悄然开启,宜修步入,身后跟着个佝偻身影——李德全。这位伺候过天下最尊贵之人的总管太监,此刻像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躬身垂首,脚下云纹皂靴仿佛随时会融进书房阴影里。

“阿哥。”

李德全的声音尖细如针,刺破满室死寂。

弘晖起身行礼:“李总管。”

“折煞老奴了。”李德全再躬身,“老奴是来替万岁爷传句话。”

他目光不看弘晖,也不瞧一旁神色平静的宜修,只盯着地上光洁如镜的金砖,仿佛圣谕就藏在那里。

“万岁爷说,德胜门那出戏很精彩。赏给阿哥您,好好看了。”

“万岁爷还说,”李德全声音再低几分,“让您好生学着,何为借刀杀人,何为一石二鸟。”

传完话,李德全如风般悄退而出。

书房重归寂静,弘晖却觉有什么已然不同。

那盘他认定的死局,经皇爷爷几句轻描淡写的话,竟骤然活了过来。

“额娘。”

他转身望向宜修,清亮眼眸中藏着自己未察觉的茫然:“皇爷爷他……”

“他在教你。”

宜修走到棋盘边,纤细指尖在棋上轻划,从八王府到年羹尧府邸,掠过德胜门,最终停在代表雍王府的位置。

“他在教你看懂这盘棋。”宜修声音平静,“年羹尧是老八递出的刀,可这刀砍的,却是你阿玛安在户部最关键的一颗棋眼。”

“老八想用这刀试探京城水深;你阿玛想用这刀斩断老八伸进军队的手;皇爷爷却用这刀昭告满朝文武——这天下所有的刀,都得姓爱新觉罗。”

弘晖沉默了。望着纵横交错的棋盘,第一次发觉每条线都像无形锁链,捆着局中每一个人。

“年羹尧是匹狼,”弘晖轻声问,“皇爷爷不怕养虎为患吗?”

“怕?”宜修失笑,“这天下还没谁能让皇爷爷忌惮。狼再凶终究是狼,只要喂不饱也饿不死,便永远是猎人最趁手的猎犬。”

她收回手:“他赏你看戏,不是让你看热闹,是让你看清棋盘上谁是棋子,谁又是能做棋子的人。”

胤禛的书房内,

一只上好的官窑茶杯被狠狠砸落,碎成满地青白色狼藉。

苏培盛跪在地上,一片片捡拾锋利瓷片。手被划破,鲜血渗出染红青白碎片,他却不敢停,更不敢抬头——怕撞见自家王爷扭曲狰狞的脸。

“好!好一个一石二鸟!”

胤禛低吼着,像头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一脚踹翻身旁椅子,上好的花梨木椅发出痛苦呻吟。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莫名其妙。查张恒贪墨军饷案两年,眼看就要拿到实证,可自己亲手保举回京的九门提督年羹尧——这把自认为最锋利的刀,竟在德胜门众目睽睽之下,以“私藏东珠”这莫须有罪名,将张恒送进刑部大牢。

这是在打他的脸!

不,是皇阿玛借着年羹尧这疯狗的手,狠狠抽他的脸!是在告诉他,自己这个雍亲王在京城经营十几年的势力,在他眼中不过是笑话。想拔的钉子,皇阿玛一句话就让别人代劳;不想动的人,谁也动不了。

“王爷……”苏培盛颤抖着开口,“年……年将军也是被人当枪使了。八……八爷太阴狠。”

“八弟?”

胤禛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墙上《江山社稷图》。

“你错了。”

他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的破锣:“这盘棋从头到尾,都不是我与老八对弈,是皇阿玛在跟那个女人下,跟我那个好儿子下。”

他和老八,都成了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用来给那个刚及冠的孩子,上这天下最昂贵也最血腥的一课。

伸手想去触碰图上壮丽山河,那手却悬在半空抖得厉害。他缓缓收回手,用近乎枯槁的声音道:“苏培盛。”

“奴才在!”

“去把爷穿了十年的旧袍子找出来。”

“爷,天凉……”

夜色愈发浓重。

弘晖回到自己院子,没点灯,只借窗外清冷月光重新摆好那盘棋。

从棋盒拈起一枚黑子,又拈起一枚白子。没落在棋盘上,而是将两枚都攥在掌心。

黑的冷硬如权谋,白的温润似人心。可紧握一处时,那点微末差别,便再也分不清了。

刑部大堂,

“明镜高悬”的牌匾悬在天井漏下的光中,字字似淬了火,堂上却无半分暖意。

刑部尚书徐元直觉得官袍像件湿透的囚衣,黏在身上又冷又重。他是圣上钦点堂官、天子门生、孤臣,不怕八王爷势大,不惧雍亲王冰冷,怕的是京城里那些看不见的线。今日,这些线都缠上了他的脖颈,而堂下跪着的户部侍郎张恒,便是那最要命的结。

弘晖步入,身后叫张桐的人如道无温影子,守在大堂门槛外。他独自走到堂中,没看高位上如坐针毡的徐元直,也没瞧地上抖如筛糠的张恒。

目光落在从天而降的光束里,光中尘埃飞舞翻滚,像极了京城里身不由己的人。

“徐大人。”弘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堂上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阿哥。”徐元直起身拱手,动作有些僵硬。

“坐。”弘晖只说一字,徐元直便坐下了。忽然觉得这张坐了十年的太师椅,有些烫。

弘晖转身,终于看向地上跪着的人。

“张大人。”他笑了,笑意很浅,像冬日里没有温度的太阳。

“本宫从江南来,听说扬州的盐最白,可本宫觉得,不如张大人府上那十几颗东珠,白得晃眼。”

张恒猛地抬头,失了血色的脸上满是惊恐。不明白这位刚从畅春园得圣心的大阿哥,为何亲自来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刑部大堂,又为何说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阿哥……下官……下官有罪……”张恒磕头如捣蒜,像只被踩住壳的乌龟。

“你有罪?”弘晖走近两步,蹲下与他平视。这个动作,让一旁的徐元直眼皮猛地一跳。

“私藏禁物是罪,可这罪不大,抄家削职流放三千里,也就了了。你能活,老婆孩子也能活。”

张恒眼中爆发出一丝希望,可那光还没亮透,就被弘晖下句话掐灭。

“可天底下有种罪,是要灭族的。”弘晖望着他眼睛,从袖中取出块绣着小银杏的帕子,轻轻擦拭他额头的灰,动作慢而柔,像在擦拭易碎瓷器。

“前日,户部员外郎钱沣死了,他家里那碗没吃完的白米饭,凉透了。”

张恒整个人都僵成了石块。他听懂了,这位看似无害的大阿哥,不是来审案的,是来索命的。

弘晖站起身,把那方沾了灰的帕子随手丢在地上,像丢弃一件秽物。

“张大人是聪明人,聪明人该懂怎么抉择。”他转身朝堂外走去,“本宫在门外等你一炷香,一炷香后,你是想自己了断,还是让旁人替你赴死,自己选。”

弘晖走出大堂,就立在那门槛外,站在那道隔开大堂阴暗与外头天光的线上。

他没看张桐,只抬眼望着天上那轮愈发刺眼的太阳。一炷香的工夫,能让锦衣玉食的二品大员想透生与死,也能让这京城换副天地。

大堂里静得像座坟墓,徐元直坐在那儿,一动不敢动。他觉得自己像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而那提线的人,就站在门外。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却能觉出那只手有多冰。

张恒还跪在地上,没哭,也没抖,只盯着地上那方被弃的帕子,那株小小的银杏,像道催命的符咒。

他想起八王府里那位总带着笑的王爷,想起自己送进那王府、够买下半个扬州的银子,更想起钱沣那碗凉透的饭。

许久,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被注入了一股新魂。他抬起头,望着高堂之上的徐元直,浑浊的眼里布满血丝,还藏着种叫疯狂的东西。

“大人!”他的声音嘶哑尖利,像把生锈的刀,划破了大堂的死寂。

“下官要翻供!下官要状告!”

徐元直握着惊堂木的手一颤,“告谁?”

“下官要状告,当朝八皇子,爱新觉罗·胤禩,结党营私,贪墨军饷,图谋不轨!”

这十六个字,像十六道惊雷,炸响在刑部大堂上空,也炸在京城每个自认为看懂这盘棋的人心里。

徐元直手中的惊堂木“啪”地掉在地上。

门外,弘晖听见那声脆响,笑了,转身朝那座比刑部大堂更冷也更静的雍王府走去。他没回头,他知道,这出戏唱腔够亮,皇爷爷会喜欢,那位把自己关在书房的父王,也该听见了。

天亮得像道未愈的刀口,惨白,阴冷。京城这座天下最庞大精密的官场,一夜之间仿佛被冻住了。昨日车水马龙的街道,今日空得能听见坊间瓦上寒鸦的孤啼。官员们上朝下值,轿帘都落得严实,路上相遇,不再拱手寒暄,只隔着薄薄青布,各自加快脚步。谁都怕沾上刑部大堂飘出的血腥气。那十六个字是催命符,贴在八王府门上,也贴在京城里所有自认为站对队的人心上。

雍王府,胤禛的书房。关了两日的门终于开了。苏培盛躬着身,手里捧着件用明黄丝线绣四爪行蟒的石青色袍服。袍子熨得没有一丝褶皱,那条张牙舞爪的蟒,在清晨微光里仿佛活了过来。胤禛站在书案前,已换下半旧棉袍,身上是件崭新的白色中衣。他没看苏培盛手里的蟒袍,目光落在那张写了“杀”字的宣纸上。墨已干,扑面而来的戾气却更重了。

他伸出手,苏培盛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替他穿上那象征亲王威仪的蟒袍。袍服很重,重得像座他扛了半辈子的山,可今日穿在身上,却轻得前所未有。他亲手扣上最后一颗盘扣,对着那张写“杀”字的纸轻轻吹了口气。纸没动,他却像吹走了身上最后一点迟疑与温情。

“备轿。”他声音不高,却让苏培盛心头一颤。

“去,刑部。”

八王府,那座死寂的府邸里,唯正院暖阁透着活气。胤禩和福晋郭络罗氏正对坐着下棋。棋盘是上好的玉石,棋子是温润的玛瑙。暖阁燃着最名贵的龙涎香,可满室富贵,压不住棋盘上的肃杀。

郭络罗氏生得极美,是带几分英气的美。她拈着枚白子,迟迟未落,望着丈夫那张依旧温润如玉的脸。

“王爷,这盘棋已经输了。”她声音很静,像棋盘一样冷。

胤禩笑了笑,指着那片被黑子围得水泄不通的白棋大龙:“是啊,被断了气眼,堵了活路。再走下去,便是自取其辱。”

郭络罗氏没说话,只看着他。胤禩伸手从棋盒拿起枚黑子,没落在棋盘上,反倒递到福晋面前:“你,替我下一子。”

郭络罗氏抬眼,漂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王爷,想让臣妾下在哪里?”

“下在,”胤禩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郭络罗氏接过那枚冰冷的黑子,沉默许久,轻轻放在那条白子大龙的天元之位。那是自杀的一步,也是自毁长城的一步。一子落下,白龙彻底死了,死得毫无生机。

“好。”胤禩望着那枚落在白棋心脏上的黑子,抚掌大笑。笑声在死寂的王府里,显得格外刺耳。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站起身,走到郭络罗氏身边,轻轻握住她还拈着棋子的手:“福晋,这盘棋我们输了,可天下的棋局,还没完。”

他俯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去,告诉老九,本王养在江南的那只鹰,该放出来见见血了。”

郭络罗氏的手微微一颤,她抬头望着丈夫笑意不减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点了点头。

雍王府,宜修的书房。弘晖站在《江山社稷图》前,目光不再停留在京城,而是落在图上那条蜿蜒的千里运河。张桐像道无声的影子,出现在他身后。

“阿哥,雍亲王出府了。”

弘晖没回头:“去哪?”

“刑部。”

这三个字让弘晖放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宜修从内室走出,看了眼儿子挺直的背影。

“他,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弘晖转过身:“额娘,他……”

“他不是去帮你。”宜修走到他面前,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眼睛里一片冰冷,“他是去拿回自己的东西。他要让满朝文武看看,谁才是雍王府的主子,谁才有资格在这盘棋上落子。”

弘晖沉默了,他明白了。他想用父王的失意磨砺自己的刀锋,却忘了父王那把刀,即便钝了旧了,仍是天下最锋利的几把之一。如今,这刀要自己出鞘了。

“那儿子该做什么?”

“你?”宜修笑了,“你什么都别做。就站在那里看,看你阿玛怎么唱这出戏,也看清楚。”

宜修伸出手,指着弘晖的心口:“这天下最难懂的,不是敌人的计谋,是父子的心。”

刑部大堂。徐元直坐在高堂之上,只觉浑身被冷汗浸透。圣上的口谕像座山压在头顶。堂下跪着的张恒,像个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他刚拿起惊堂木,就听见堂外传来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一声悠长的唱名——

“雍亲王——驾——到——”

那声音像柄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个人心上。徐元直手一抖,惊堂木又一次掉在地上。他带着满堂官吏,连滚带爬地迎了出去。

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个穿石青色四爪蟒袍的身影拾级而上。是雍亲王胤禛。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踏在刑部衙门脆弱的神经上。他的脸像块万年不化的玄冰,那双曾盛满隐忍与疲惫的眼睛,此刻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寒。

他没看跪了一地的官员,也没看那个吓得瘫软如泥的张恒。目光径直穿过整个大堂,落在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上。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徐元直:

“徐大人,本王奉旨,观审。”

一本账,是一条河,一条从八王府流出的罪河。河水浑浊,胤禛就站在河的上游。他亲手筑起道高高的堤,然后开闸放水。水从刑部衙门奔涌而出,第一个被淹没的,是吏部的一名左侍郎。

天刚蒙蒙亮,他府邸的大门就被刑部差役用根巨大的撞木轰然撞开。他被从小妾温热的被窝里拖出来,身上只穿件中衣,连官帽都没来得及戴正。就在自家府门前,那对象征三代荣宠的石狮子面前,被戴上了冰冷的枷锁。

没有审问,也没有咆哮。只有徐元直那张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的脸,以及他手里那张由雍亲王亲笔签发的拘捕令。令上,只有一个字:拿。

整座京城都回荡着那扇门被撞开的巨响,也目睹了那位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侍郎大人,如何像条丧家犬般被拖拽而去。秋风吹过长街,卷起的不是尘土,而是寒意——那股从雍王府紧闭两日的书房里弥漫出的森森寒意。

胤禛的书房此刻却暖意融融,苏培盛刚换了一炉新银丝炭,无烟,只余暖意。胤禛坐在紫檀书案后,已换下那件石青色蟒袍,只着一身寻常素色常服。他正看着奏折,是刑部刚送来的审讯记录。

张恒吐了,吐得一干二净,仿佛被人掐着脖子灌了满肚冷水,又遭人一脚踹在腹上,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一般:哪一年收受八爷府上多少银两,哪一日替八爷给哪位封疆大吏递过密信,桩桩件件,清晰明了。

胤禛看得极慢,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波澜不惊。仿佛纸上写的,并非足以让天下震动的惊天大案,而是户部今年秋粮的收成清单。他拿起朱笔,未在任何名字上画圈,只在一处看似不起眼的地方轻轻一点。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躬身侍立,连呼吸都压到最轻。

“去查件事。”胤禛的手指在供状上“江南织造”那处官署点了点,“去年开春,江南送进京里给宫中娘娘们做春衣的那批云锦,账面上短了三百匹。”

苏培盛愣了愣,这是内务府的差事,与眼下这桩泼天大案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王爷……”

“去查。”胤禛未曾抬头,“查清那三百匹云锦的去向。”

“是。”苏培盛不敢再问,躬身退了出去。他心里清楚,王爷要查的不是云锦,而是在那条已然浑浊的罪河里,探寻另一条更深的支流。那条支流,或许能绕过京城的明争暗斗,直抵八爷党那颗真正跳动的心脏。

弘晖的院子里,光秃秃的石榴树下。他没练字,也没看书,手里握着柄未开刃的木剑。他在练剑,一劈、一刺、一撩、一斩,动作标准,是宫里教习师傅所授的强身剑法。可他每一剑递出,都带着说不出的滞涩,仿佛空气里有张无形的网,将他的剑,连同他的人,一同网在其中。

张桐来了,依旧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

“阿哥。”

“吏部侍郎赵显被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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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晖的木剑猛地劈在空气里,带起一阵风,却像砍在棉花上般绵软无力。他收剑驻足,石榴树的枯枝在他身后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这京城里盘根错节的势力。

“拿了便拿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攥紧了剑柄,指节泛白,“赵显是八叔门生里最跳脱的一个,早该清理了。”

张桐依旧躬身侍立,声音没有半分起伏:“可拿他的是雍亲王。昨夜三更,亲王亲自提审赵显,至今未出刑部大牢。”

弘晖的眉梢终于动了动。他转身看向张桐,少年人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青涩,眼神却冷得像寒冬的冰:“阿玛审出了什么?”

“赵显咬出了三位地方巡抚,都是当年八爷举荐的官员。”张桐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递了过去,“这是他们的名单和罪状,是苏培盛悄悄让人递出来的。”

弘晖展开纸,上面的字迹是苏培盛的,娟秀工整,却每一笔都透着血腥。他扫了两眼,突然嗤笑一声:“阿玛这是想釜底抽薪,断了八叔在地方的根。”

“不止。”张桐补充道,“雍亲王还让人去查江南织造的云锦案,说去年开春送进宫的云锦,短了三百匹。”

“云锦?”弘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江南织造是李家的产业,李煦是八叔的表舅。阿玛这是想从内宅动手,查八叔的银钱来路。”他将纸攥成一团,扔进旁边的香炉里,火苗瞬间将名单吞噬,“好一招双管齐下。”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宜修身边的侍女。她提着食盒走进来,屈膝行礼:“阿哥,福晋让奴婢送些点心过来,还说请阿哥得空去一趟书房。”

弘晖点点头,让张桐退下,自己跟着侍女往宜修的书房走去。穿过回廊时,他看见府里的侍卫正抬着几箱东西往库房去,箱子上贴着刑部的封条——那是从赵显府上抄没的家产。

宜修的书房里燃着暖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她正坐在窗边看书,见弘晖进来,便放下书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弘晖坐下后,侍女奉上茶便退了出去。宜修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你阿玛查赵显,查云锦,你怎么看?”

“阿玛是想借着张恒的案子,彻底扳倒八叔的势力。”弘晖直言不讳,“可他太急了,这样赶尽杀绝,反而会让八叔的人狗急跳墙。”

宜修笑了笑,放下茶盏:“你阿玛不是急,是憋了太久。他在这王府里忍了十几年,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把失去的都拿回来。”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他查云锦,倒是查对了地方。”

“额娘的意思是?”

“江南织造不仅是八爷的银库,还是他与前朝旧臣联系的据点。”宜修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这是李德全让人送来的,说圣上也在查江南织造,还让你阿玛放手去查,不必顾忌。”

弘晖接过信,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是圣上的御笔,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他看完后,将信放在桌上:“皇爷爷这是想让阿玛和八叔斗得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不是坐收渔翁之利,是在选继承人。”宜修的目光落在弘晖脸上,“这京城里的每一场争斗,都是圣上对你阿玛、对八爷,甚至对你的考验。你阿玛若能赢,他在圣心的分量就更重;若输了,这雍王府的未来,就只能靠你了。”

弘晖沉默了。他想起钱沣死在老槐树下的样子,想起张恒在刑部大堂上撕心裂肺的状告,突然觉得这京城的天,比扬州的寒冬还要冷。

“那儿子该做什么?”他抬头看向宜修,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

“去见你阿玛。”宜修站起身,走到弘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查云锦可以,但要留一线生机,别把李家逼到绝路。八叔的根基在朝堂,不在江南,斩草不必除根,留着李家,还能牵制八叔。”

弘晖点点头,起身往刑部而去。他知道,额娘说的是对的,这盘棋不能下得太满,留有余地,才能掌控全局。

刑部大牢外,守卫森严。苏培盛正站在门口等候,见弘晖过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阿哥,王爷正在里头审案,让奴才在这儿等着您。”

“阿玛审得怎么样了?”弘晖问道。

“赵显都招了,就是不肯说八爷的坏话。”苏培盛叹了口气,“王爷正在气头上呢,阿哥进去了可得劝劝。”

弘晖跟着苏培盛走进大牢,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牢房里灯火昏暗,赵显被绑在柱子上,浑身是伤,嘴角还淌着血,却依旧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胤禛背对着牢门站着,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你怎么来了?”

“儿子来劝阿玛息怒。”弘晖走到胤禛身边,轻声道,“赵显是八叔的死忠,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八叔的坏话。不如放了他,让他去江南,盯着李家的动静。”

胤禛皱了皱眉:“放了他?他知道这么多事,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他不是虎,是条狗。”弘晖看向赵显,“八叔养他这么多年,他自然忠心。可若是八叔自身难保,他这条狗,说不定会反过来咬主人一口。”他顿了顿,又道,“而且,皇爷爷让您查江南织造,不是让您查八叔的罪,是让您查八叔的钱。只要断了他的钱,他在朝堂上就掀不起风浪了。”

胤禛盯着弘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这是他查案以来,第一次笑:“你长大了,比阿玛想得还要透彻。”他转身看向苏培盛,“把赵显放了,给他些盘缠,让他去江南。告诉李煦,若是他识相,就把那三百匹云锦的账补上;若是不识相,本王就抄了他的江南织造。”

苏培盛连忙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了。

牢房里只剩下胤禛和弘晖父子二人。胤禛拍了拍弘晖的肩膀:“阿玛知道你怨我,怨我之前把你当棋子。可这京城的路,就是这么难走。阿玛不把你推到棋局里,你永远学不会怎么赢。”

“儿子不怨阿玛。”弘晖摇摇头,“儿子知道,阿玛是为了我好,为了这雍王府好。”

胤禛叹了口气,牵着弘晖的手,走出了大牢。外面的阳光很亮,照在父子二人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

“阿玛,我们回家吧。”弘晖轻声道。

“好,回家。”胤禛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的皇宫。他知道,这盘棋还没下完,八叔不会善罢甘休,皇爷爷也不会轻易收手。但他现在有了弘晖这个帮手,这雍王府的未来,终于有了希望。

与此同时,八王府里,胤禩正看着郭络罗氏递来的密信。信上写着赵显被放去江南的消息,还有胤禛查江南织造的事。他看完后,将信放在火盆里,看着它化为灰烬。

“老四倒是越来越会下棋了。”胤禩笑了笑,可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想断我的钱,我偏不让他得逞。”他转身看向郭络罗氏,“去告诉李煦,让他把那三百匹云锦的账补上,然后把江南织造的一半利润,送给太子。”

“送给太子?”郭络罗氏愣了愣,“王爷,太子和我们素来不和,为什么要送钱给他?”

“不和才要送。”胤禩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太子一向贪财,我送他钱,他自然会帮我在皇上面前说好话。到时候,老四查江南织造的事,就会变成挑拨离间的罪名。”他放下茶盏,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我要让老四知道,这京城里的棋,不是他想怎么下,就能怎么下的。”

郭络罗氏点点头,转身下去安排了。

皇宫里,康熙正坐在御书房里,看着李德全递来的密报。密报上写着胤禛放赵显去江南、胤禩送钱给太子的事。他看完后,笑了笑,将密报放在一边。

“这些儿子,倒是一个比一个精明。”康熙拿起朱笔,在纸上写下“静观其变”四个字。他知道,这盘棋的胜负,还没到揭晓的时候。而他要做的,就是看着这些儿子们斗下去,直到选出最适合继承这江山的人。

夜色渐浓,京城的街道上渐渐安静下来。可在这安静的背后,各方势力的博弈却从未停止。雍王府里,胤禛和弘晖正在书房里研究江南织造的账目;八王府里,胤禩正在和幕僚们商议对策;皇宫里,康熙正在看着那幅《江山社稷图》,思考着这天下的未来。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京华城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棋局中的棋子,也是掌控棋局的棋手。他们的每一步,都将决定这天下的走向,也决定着自己的命运。